不详

【班兄弟】重返暗夜

重返暗夜



我有一个好消息,一个坏消息。好消息是生命之后还有生命,坏消息是我对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。

死神突然降临在我的头上,时间是夜晚十一点,地点在伦敦,我的首席检察官办公室。此前,我的杀人行踪已经败露,我那来自遥远国度的好友亚双义玄真决定与我进行一场公正的决斗。我曾经以为,杀死那位腐败的贵族之后,我便从此绝不会再沾染他人的鲜血,但是有些事情光凭理智是不能够独善其身的。自被沃尔特克斯发现我的秘密以来,我就明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。

我去世的时候三十三岁,我的妻子怀着孕还未生产。死前我已经作了准备,突然之间,心脏针刺般地剧痛,脑海里闪过妻子、父母、未出世的孩子以及弟弟的面容,巴洛克的幻象持续的时间最久,尽管我已然无法分辨那是几秒还是几分钟或是几小时。他用我一贯熟悉的表情望向我,复杂的情绪如往常一样稳妥地隐藏在皱起的眉峰之间,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在我面前变得沉默寡言了很多。下一个瞬间我看到他猛然跪下,面目骤然模糊不清。我低下头,才发现原来我已经死了。我和自己的身体分离开来,仰面躺在地板上的正是我那逐渐失去体温的尸体,胸口还插着一把沾着血的长剑。而巴洛克跪趴在我的尸体上,肩膀微微颤抖,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不知道世上有多少人能在死后看着自己的尸体。针对这件事,我仍然弄不清缘由。也许我正在生者和死者的世界之间的罅隙苟延残喘,我既感受不到生,也感受不到死,但感到一些不可言说的飘飘然。这几天我跟随着巴洛克,他跑了好多地方,和我的仇人沃尔特克斯见面,商议我的后事,他决意担任我的案件的检察官,势要追查出杀害我的凶手,将他定罪。我早已明白这一切会如何发展,沃尔特克斯将一切线索引向亚双义。我无能为力,对我的好友感到深深的愧疚。

在巴洛克忙碌的时候我在他身边安静端详。我的弟弟今年23岁,正是伦敦中央检察局年轻有为的检察官。他很辛苦,夜夜工作到很晚。在我死后两天,他同意了法医对我的尸体进行解剖。我没有进入那个房间,只因为不想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刀剖开的样子。但是所有人都从陈尸间出来之后很久都不见巴洛克,我便打算进去看一眼。躺在手术台上的“我”已经被白布包裹起来了,只露出了一颗毫无生气的头颅,丁香色的头发被梳理得很整齐,但是缺乏光泽,像一丛在黄昏中枯死的芦苇。巴洛克正伸出手触碰我冰冷发白的嘴唇。我看见他的眼眶隐隐泛红,从他的表情中我突然明白了什么。此时我很想抚摸他的头发,但是如预想的一样,我的手径直穿过了他的躯体。如你所见,我正是一个不知道为何存在的幽灵。

我此后一直待在伦敦,目睹这场震惊整个大英帝国的案件结束并慢慢沉寂下去。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弟弟。并不是说,作为一个幽灵我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他,正是因为我的无能为力,让我空缺的心脏感到疼痛。

巴洛克偶尔酗酒。他在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画像,我的画像。大约有四米高,我虽然是幽灵,但并不能飞,也做不到穿越时空,因此我只能站在地面上,从没有看清过油画上我自己的表情。有时候他似乎喝多了,会穿着检察官制服(一直别着我的那枚徽章)站在灯下仰头凝视我的画像,但是由于光线不足,我的上半身都隐藏在阴影里,也许这是巴洛克刻意为之。

先前说过,我感受不到生,也感受不到死,但时常感到一些不可言说的飘飘然。过了这么多天,我似乎可以为自己做出一个总结,我感到两个世界的引力正在拉扯我的灵魂,并不痛苦,只是如同醉酒。我又想起,在我活着的时候,并没有喝醉过几次。在与巴斯克维尔小姐(也是后来的我的妻子)相遇的那个晚会上,我似乎喝醉了,但是具体情景已经记不太清。更早一些的时候,是在我的成年礼上,巴洛克才八岁,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会把心事写在脸上的孩子,我们的关系一直很亲近。在那场聚会上,他偷偷喝了我酒杯里的红酒,被大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晕晕乎乎,脸蛋通红,最后被我先行抱回房间,但还在走廊里的时候他就抱着我的脖子安静地睡着了。我也喝多了,弯腰把他放在自己的小床上时,突然觉得有些天旋地转,后来就和他倒在一起昏睡到天亮。

我现在是一个幽灵,连翻动书页都做不到,只能偶尔看看巴洛克摊开在桌上的报纸和信件,更多的时候我都在回忆旧日时光。于是我回忆起这场醉酒,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如同一场隐喻,我随即意识到,也许我已时日无多。作为一个幽灵,使用“时日无多”这个词好像有些可笑,但事实就是如此,我解释不清楚,只感觉会有什么事将要发生。

巴洛克更加忙碌起来。我偶尔去旁观他主理的庭审。“死神”这个名号带着漆黑双翼渐渐在他身边聚拢,我能感受到他平静面容下的焦躁不安。直到有一天,我看见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船票。一张从伦敦到法兰克福的单程票。

哦,巴洛克,我最亲爱的弟弟,是我连累了你。


在他离开的前一天夜晚,如同我死去的那晚一样,整个伦敦雾气浓重。他只身前往班吉克斯的家族墓地,我静默无声地走在他的身旁。此时我突然想到莎士比亚的《哈姆雷特》,里面也有一位幽灵,一缕身为老国王的幽魂,他向哈姆雷特道出了被害的真相。但我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,因为我的死并非全然无辜。

属于我的那块墓碑还很新,上面用圆体刻着“克里姆特·班吉克斯长眠于此”,几束金盏花和冬青树枝躺在我们脚下。

巴洛克静静地站在小雨中,我便上前拥抱他。巴洛克已经和我一样高了,再也不是会和我还有巴尔姆克号一起玩闹的孩子。他的头发被雨和雾气打湿,在墓园昏暗的灯光中显出一种美丽的深紫色,我仿佛能闻到那湿润的熟悉气味。

他突然轻声说道:克里姆特,是你吗?

死者不能说话。他继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,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。

我便留在这座墓园,直到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,在我听来犹如一场迟到的丧钟。在此之前,我已经独自前去看望了所有与我相关的人与物,此时此刻,竟然非常理性地感觉到了幸福。





*开头有参考波拉尼奥同名作品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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